帐帘再次被挑起,一股夜风卷入。
紧随其后的,正是朔方之主,自建国为梁,僭越称帝,又被突厥封为“大度毗伽可汗”、“解事天子”的梁师都。
只见此人年约四旬,身材颇为魁梧,面皮因常年风沙而显粗糙黧黑,颔下蓄着浓密的髭须,一双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起,透着边地豪帅惯有的精明与审度。
然而他此刻的装束,却让帐中诸将眼神为之一凝。
他并未穿戴中原形制的帝王衮冕,也未着汉家诸侯的冠服,而是一身鲜明的突厥贵酋打扮,头戴缀有金狼饰物的翻檐帽,身着右衽锦绣团窠纹的窄袖锦袍,腰束蹀躞带,悬挂着弯刀与解锥等物,足蹬乌皮靴。
却帐中诸将一见到他这幅打扮,对他的心思就尽皆了然。
显然是他深知自家“天子”名号在横扫河北、山东、河南,先后歼灭宇文化及、李密等,又刚在黄河东岸一举歼灭了数万唐军的李善道面前,无异於孩童嬉戏,穿帝服而来的话,徒惹耻笑杀身之祸,但他却又有点不甘心就这么臣服李善道,故而着此服色。
无非是想以这身突厥服色,暗示李善道,他梁师都背后,站着控弦百万的突厥汗庭!
——只不过,自家人知自家事。
却这梁师都虽是穿着这身虎皮,进到了李善道的议事大帐,当此之际,他却实是早就没了他决定以这身虎皮来拜见也好、谒见也好李善道时的那点心思,心如打鼓,脊背早已渗出冷汗。
乃他当初的这点心思,从他踏入汉军营垒的第一步起,便一层层地被剥去了。
从营门到中军大帐,长达一两里的路途,两侧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尽是肃立的汉军甲士。火光映照下,铁甲森然如林,矛戟寒光刺目。这些士卒经过连场血战淬炼,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桀骜而锐利,周身散发着凝若实质的杀气,尽管静默无声,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。
梁师都也算一方枭雄,但如此军容,如此肃杀之气,实属他平生仅见。又跟着他来的其从弟梁洛仁、其梁国的尚书陆季览、其将李正宝、辛獠儿等,及精选出来的数百亲兵,在辕门外便被拦下,此刻孤身一人,更觉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,压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。遂他先前在自家盘算的诸般说辞与底气,被这汉营中的铁血氛围一点点碾碎。
待至帐外,只见李善道的亲卫皆魁梧如铁塔,甲胄精良,手按刀柄,目不斜视,如磐石般拱卫御帐,那股百战精锐特有的凛然之威,让梁师都心头又是一紧。
及至入帐,帐内景象更令他心神剧震。
帐中诸将,屈突通沉毅,刘黑闼雄烈,徐世绩从容,高曦沉着,萧裕静睿,又有立在主位的李善道左右的单雄信等将,皆如神兵天将,气势迫人,无不是名震天下的英杰!
这会儿虽他刚刚入帐,诸将都未言语,但目光投来,或审视,或睥睨,或淡漠,汇聚而成的无形威压,几令帐中灯火都为之一黯。
而端坐於主位之上的李善道,虽衣着简朴,只裹着黑幞头,穿件玄袍,腰围革带,且面带微笑,一副温和模样,却一双眸子深邃如夜,仿佛能洞悉一切。
梁师都此时此际,只觉得自己仿佛闯入狮虎巢穴的绵羊,先前那点依仗突厥的心思,在绝对的实力与气势面前,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。他双腿不觉一软,已是有些迈不开步子。
就在他心神失守、僵立当场的一刹那!
“呔!”
一声霹雳般的暴喝炸响,震得梁师都耳中嗡嗡作响。
只见李善道身侧,那如铁塔般的猛将单雄信猛地踏前一步,右手已按在刀柄之上,虎目圆睁,须发戟张,声如雷霆:“朔方梁师都!觐见天子,安敢不拜?!”
这一喝,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梁师都浑身一个激灵,那点残存的枭雄气焰被彻底喝散,“扑通”一声,竟是直接拜倒在地,以头触地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:“朔方梁师都,叩见大汉皇帝陛下!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李善道高坐案后,并未起身,只是微微抬手,笑容温和,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晏然,说道:“梁公远来辛苦,不必行此大礼,请起吧。”
梁师都这才有些狼狈地站起身,额角已见细微汗珠。